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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|自卑和自傲
  世界上的流言都有一个特点,如果当事人置之不理,时间久了,自然也就消散了。

 毕竟,世上新鲜事物层出不穷,没有谁会特别关注谁。

 围绕李知行和两个女生的三角恋的流言虽然在一段时间里传得火热,但因为当事人通通置之不理,一两个星期之后,也失去了新鲜感,被人遗忘。大概也只有302宿舍的女生才知道真相,然而大家都不会宣扬,何况这流言也有一半是假的。

 听听八卦,可以调节生活,但也仅此而已了。大家都是高三学生,沉重的‮试考‬在前方等待着他们,譬如,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来临了。

 每个月第四个星期的星期四、星期五两天,高三生都要参加一次月考。

 月考的时间安排和高考时间一样,但老师们考虑到有部分同学并非宣州市人,因此将最后一门英语提前了一个小时,从下午两点考到四点,四点考完后,住校的高三同学们就可以回家了。

 宣中的学生有两类,走读生和住校生。在高三阶段,学校的走读生和住校生差不多对半开——走读的学生大多是家就在宣州市内,并且距离学校比较近;就算不近,很多家长为了孩子的高考考虑,也会在中学旁边租房子方便照顾孩子。住校生也有两种,要么父母工作太忙无暇照顾,要么是从外县考入的宣中,也只能选择住校。

 高三阶段,学校课程吃紧,每周只放假一天,从周六下午第四节课结束之后开始,到星期天结束。每隔四周,学校会放一个双休假,住得稍远的同学只有在这两天的假期中才能回去一次,唐宓正是此列。

 高三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,唐宓和其他同学一样,提前十分钟了英语试卷——在所有的学科中她最不拿手的就是这一门,不过这次英语‮试考‬比较简单,大伙儿纷纷提早卷准备回家。

 考完后教室里一派天喜地,长久住校的同学冲回宿舍,拿着早就整理好的背包和行李准备回家。

 三三两两的同学拥向宣中的校门,唐宓和其他舍友挥手:“下周一再见!”

 出了学校大门,沿着热闹的街道往东走上两百米,就是公车站的所在。

 在宣中读书的整整两年,回家的路线唐宓烂于心,她根本不需要看站牌,只立在公站台,等着去往西客站的16路车开过来。16路车十分钟一趟,不算难等。

 忽然一辆奔驰驶来,就在公站前停下。

 唐宓并不认为这辆车和她有什么关系,直到副驾驶的车窗摇下,车内的李知行正对她微微点头。

 唐宓有些诧异,她记得,李知行是全班甚至可能是全校第一个卷的人,应该早早就离开了学校,怎么现在还在学校附近?

 “去西客站的话,我送你。”

 唐宓摇了‮头摇‬;“不用。”

 “重要的几条干道大堵车,公车很久才能来。”

 唐宓抿了抿嘴,轻轻皱起眉头。星期五的下午,市内经常会堵车,但她没想到,现在刚过四点就开始堵了。

 后排的车窗也慢慢摇下来,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叠着腿坐在车内,手中拿着一本书,抬头看她一眼,又看着前座的李知行:“你要接的是她?”

 “是的,大哥。”

 这声“大哥”让唐宓一怔,她收回视线,在年轻人的脸上轻轻一停。

 李知行的这位兄长有着一张文雅清俊的脸,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,比她和李知行大不了几岁。她没记错的话,李知行是独生子,没有大哥。那么,这位青年大约是他的堂哥或者表哥。

 一瞬间她打定了主意。

 “不用了。”她重复道,指着由远及近驶来的831路公车,换地铁就可以了。”

 我坐公车,去前面831路公车排队等着入站,却被前面的奔驰拦住了路,不停地摁喇叭。

 李知行心知唐宓坚决起来是什么样子,也没时间再劝,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,吩咐道:“张叔,开车吧。”

 车窗随即撂下。

 车子驶出之后,李泽文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家车子后面的831路公车,公车上非常拥挤,那个女孩的身影淹没在了人群之中,再也看不到了。

 “她是谁?”李泽文说。

 李知行从前座回过头,看着自己的堂兄。

 “她叫唐宓,是我的同班同学。”

 “对同班同学这么热情?隔着一条街看到她,都不惜绕远路来接。”李泽文忽地微微笑,“当然,是美,身材也好,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变了审美,看上了穷人家的女孩?”

 “哥,你怎么知道她是穷人家的女孩?”李知行问。明明唐宓上身穿着校服,‮身下‬穿着牛仔,是很普通的女孩打扮。

 李泽文说:“她虽然穿着校服,但衬衣明显洗得发白,而且我记得,你们学校并不强迫同学穿校服——譬如你就没穿,可见她没多少衣服可以穿。子是牛仔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出来新旧,但注意她的鞋子。那双运动鞋保护得还不错,但磨损很多,一看就穿了好几年。”

 “你说得对…”李知行无奈叹息,干吗跟自己的堂兄较劲呢?

 “她怎么样其实无所谓。最有趣的是你,你并不因为她的拒绝而生气,早就料到了?”

 “她从来都这样,也不是一次两次了。”

 李泽文饶有兴趣地推了推眼镜:“你喜欢上了灰姑娘,准备当拯救灰姑娘的王子?”

 “大哥。”李知行收了笑容,表情严肃起来,和兄长对视一眼,“她是姑父的外甥女。”

 李泽文原以为自己的堂弟会坦然承认自己喜欢灰姑娘,但没想到获得了如此让人意外的消息,饶是他也有点儿意外,问:“这么说,她是农村出来的?”

 “是的,和姑父一样,她是嘉台县人。”

 “既然和你同班,她学习不错?”

 “她学习非常好,我不如她。”李知行说,“她平时的成绩从未下过年级前三,在今年年初的数学冬令营中,拿了全国一等奖。”

 “女生拿到奥数的全国二等奖?那确实厉害。”李泽文知道这个奖项的难度,谈浓了一些,他把书放在一旁,“倒也不愧是姓唐的。”

 他的潜台词李知行很明白。她和姑父一样,从农村出来的孩子,出身太过于贫寒,只得发愤图强,试图用优异的成绩改变命运。显然,他们的姑父是一个成功的例子,唐宓也许就是下一个。

 李泽文手指轻轻弹了弹书页:“不过…她既然是姑父的外甥女,怎么也姓唐?”

 “我知道的也不多,但听老师提过,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母,她一直跟着她母亲姓。”

 李泽文眉目一动,并未太惊讶,只点点头:“父母双亡,容貌美丽,头脑聪明,自卑自傲夹杂在一起,性格感又多疑,和这种女孩子打交道,估计难。”

 这评价如此精准。

 李知行无奈一笑:“大约是吧。”

 “既然你碰壁次数也不少了,还难而上?”

 “怎么说呢,虽然她是很难打交道,但从某种程度上说,反而是个有趣的人。目标明确,喜怒分明,做事一心一意,极其努力。学校里从农村出来的同学不少,但努力到她个程度的,我真是没见过。她不愿意轻易接受人家的好处,但她一旦接受,也会诚心诚意地道谢。”

 李泽文瞥了一眼弟弟,若有所思地开口:“她是姑父的外甥女,说起来和我们李家没什么关系,亲戚都算不上。”

 “我起初并不知道她是姑父的外甥女,知道之后才觉得…”李知行没有说下去,微微蹙眉,“哥,她家不是一般的穷,她每个月都拿着学校给的助学金生活。”

 李泽文挑眉看着弟弟:“嗯,姑父没资助她?”

 李知行摇了‮头摇‬。

 李泽文问:“是姑父不资助,还是她不接受?”

 “我不知道,但两者大约都有。”

 ”李知行说,“高一的时候,我刚刚知道她是姑父的外甥女时,去问了姑姑是否有这回事,怎么从来没听她提起过,你知道姑姑怎么说?”

 李泽文挑了挑眉。

 “姑姑当时嫌恶地说‘她居然考到宣中了’?,然后又说,唐家的那些讨厌鬼,最好一个都别踏她家的门。”

 李泽文难得地沉默了一下。

 “我之前以为,她对我的态度只是偏见 …”李知行叹息,“见到姑姑的态度后,才知道,她的举动也不算夸张。”

 李泽文说:“她家还有什么亲戚?”

 “其实没有了。她父母双亡,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外婆。她平时住校,每个月都会回家一趟,就是去看望她外婆的。”

 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,唐宓在嘉台县汽车客运站下了车。

 九月底的天气,天色已经渐渐擦黑,若是白天里,车站外有着许多招揽客人的中巴车,现在也只剩寥寥数辆。

 唐宓对这些车是再不过的,她紧了紧书包,看准了一辆中巴车,连忙上了车。

 两年以来的每个月,她常常坐这辆大巴车,车上的司机和售票员都熟悉。

 售票员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女人,笑容很和善。

 “哎,小唐啊,又是周五,回家了啊?”

 “是啊。”

 “回来就好啊。去后面找个位子坐吧。马上就开车啦!”

 车上人已经很多了,唐宓在后面寻了个位子坐下,把书包抱在前,很有耐心地等待中巴车发车。

 很快,中巴车的夜灯打开,照得前方道路一片雪亮,在汽车“轰轰”的马达声中,蓝色的小中巴车拐了个弯,驶出了城郊,在乡间道路上快行驶起来,车的人随着汽车颠颠簸簸。

 历经一个小时的颠簸之后,唐家村终于到了。唐宓和售票员阿姨打个了招呼,背着书包轻快地下了车。

 今天月很好,给这乡间的水田荷塘笼上了一层银辉。在星月的照耀下,唐宓沿着田间小路朝着远方的灯光一路小跑。厨房里有灯光,她一把推开门,大叫起来:“外婆,我回来啦!”

 屋内的灯光很暗——省电的缘故,外婆一直用着瓦数最低的灯泡——但是这不要紧,灶里的柴火烧得很旺,也将厨房映得通红。外婆在灶台前的模样和她梦中的一样,分毫不差。

 瞧见她回来,外婆笑了,拿着锅铲继续翻炒着青菜,说:“我想着你今天也该回来,把书包放下,准备吃饭吧。”

 唐宓冲进老旧的堂屋,把书包一扔,又冲回来。

 “外婆外婆,我来做饭吧。”

 “饭本来就要啦,你去把小锅里的鸭汤盛出来。”

 唐宓一怔:“外婆,你杀了鸭子?”

 唐宓揭开锅盖,看着锅里炖得烂的酸萝卜鸭,眼睛微微一酸。

 经济条件所限,她知道外婆平时在家,是从来舍不得吃的。

 “你要高考了,我听说考前最缺营养了。”外婆不在意地说,“快点儿盛出来啊。”

 “外婆,不要杀鸭子啦,留着下蛋多好。我非常聪明啦,学习很好的,根本不需要这些所谓的营养。”

 外婆瞧她一眼:“我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,你懂个啥?刚回来就跟我学嘴!”

 “外婆别生气,我知道了。”

 唐宓马上出个大大的笑容,听话地把鸭汤盛出来放到小桌上。

 外婆把炒的白菜盛出来,用小盘子装好,放在木桌上,铁锅里的米饭也做好了,祖孙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吃着这顿饭。

 外婆一个劲儿往唐宓碗里夹鸭:“多吃点儿。”

 “嗯,我在吃呢,外婆你也吃。”

 唐宓大口大口地吃着鸭,也给外婆碗里夹了一块翅膀。

 外婆把鸭夹回她碗里:“我牙咬不动,你吃。”

 “我知道外婆你是要给我留下好的,但是外婆你不吃的话,我吃着也不心安啊。”唐宓笑眯眯地说,你看这块翅膀,都炖了好久了,都快化掉了,绝对伤不了你的牙齿。”

 外婆笑着摇了‮头摇‬:“你这孩子。”

 “外婆不知道?最新的研究显示,老年人比年轻人更需要营养的。”

 外婆不以为然:“你懂啥,人穷,自然就不会生病啦。”

 唐宓心头一酸,但还是笑着,固执地瞧着外婆,直到看着外婆吃掉了鸭翅膀才笑眯眯地说:“外婆,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啊?”

 “没什么事情的,鸭子也好,我也好。”

 “赵师傅来收购了几次?”

 “每周都来的。”

 闲聊家常之后,唐宓说起了学校的趣事。

 唐宓笑着说:“外婆,我们开学的时候,我差点儿被选成学生代表在开学仪式上发言!不过没选上。你知道‮生新‬代表是谁吗?”

 外婆说:“我怎么知道呢?”

 “是叶一超,那个上过新闻的叶一超,外婆你忘了?暑假电视上放新闻的时候,我指给你看过。”

 外婆努力地想了想:“是不是,得了什么数学奖的那个?”

 “是啊,他得奖的时候才高二,大概明年还能参加一次国际数学竞赛。”唐宓嘟着嘴,“他好聪明啊,外婆,我真佩服他,我有他一半聪明就好啦。”

 外婆却不以为然:“你没必要去和每个人比,很多人啊,我们永远比不上的。比如很多人比我们有钱,这就无法比啊。”

 唐宓认真地点头:“外婆,你说的对,我明白了。”

 “外婆,还有啊,当时招我入宣中的教务处张老师,这学期升为副校长了。他之前还来过咱们家的。”

 外婆终于笑了:“张老师人很好,好人也是有好报的。”

 “嗯嗯,外婆,我也这么觉得。”

 唐宓的母亲在她七岁年去世,之后祖孙两人相依为命。

 外婆虽然是农民,字都不认识几个,但她对知识有着朴素的认识——书是不可能不读的,不读书,一辈子也就陷在农村里了,连个翻身的机会都没有。从唐宓小时候开始,外婆就节衣缩食,供她读书。

 农民能够挣到的钱也不多,无非守着一亩三分地劳作——堪称产出比最低的职业。但好在唐宓本人十分争气,或者正如别人所说,她天生是个读书的苗子,记忆力好,领悟力绝佳,从小到大,成绩都是翘楚,中考时考了全县第一,被前来招生的宣州实验中学的老师看中,去了宣州读书。

 唐家村地处嘉台县的西南边,南北两面环山,东西两面邻水,是山美水灵的好去处。

 但这美丽的地形限制了经济的发展,农村里也是空空,年轻人都外出去省城或者更繁华的地方务工,唐家村的很多田地就空闲了下来,经济发展跟不上,农民的生活尤其辛苦。但几年前,穿山隧道终于打通,宽阔的公路也在数年之后通到了唐家村,有限公路之后,经济也慢慢地发展了——然后村子里也开了会,提倡村民养鸭致富。

 鸭和鸭蛋都比鸡蛋贵一些,喂养得法的话,鸭子每天可以产一只蛋,年底还可以卖。外婆想着自家还有一个等着上大学的孙女,也活动了心思,她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,年龄一大把了才开始学习试着养鸭子。

 鸭子要吃稻谷玉米才长得好,考虑到现在村里空闲的地方也多,外婆就承包了地,多种稻谷养鸭子。几年下来,虽然有些波折,也慢慢养了三四百只。

 养鸭致富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,唐家村地方灵,连养出来的鸭蛋都比别地大,每周都有固定的人前来收购。

 鸭舍就在土楼的一层,平时非常吵,但是习惯了,也就不觉得。

 夜晚十一点,唐宓躺在上,听着最后一只鸭子停止了叫喊,也慢慢沉入了梦乡。

 唐宓起了个大早,她准备去厨房给外婆做一顿早饭,可是没想到外婆已经在厨房忙碌起来了。晨光中,外婆的白发如此显眼。

 “外婆你不用这么辛苦。”唐宓说,“我现在拿着学校的助学金。上大学之后也可以申请助学金,你平时好好休息吧。这些鸭子…不用再养了。”

 外婆瞪她一眼:“不养鸭子,我这个老婆子还能去干什么?我哪有那么老,需要休息了?”

 唐宓语:“我是说,可以少养点儿啊,不用那么辛苦啊。”

 “你懂什么?”外婆不高兴了,“一只是养,百只也是养。养多少都是一样的。”

 “这怎么能一样呢?”

 “你干过几天农活啊?批评我了?”

 唐宓哑然。外婆的执拗全村有名,从来听不进她的话。

 “那,我放鸭子去田里了。”

 在其他村人早就盖上了砖瓦房的时候,唐家祖孙俩的屋子依然破旧,为了养鸭子,外婆只保留了必要的厨房、睡觉的卧室和两间谷仓,剩下一楼的房间都改成了鸭舍。

 清晨的阳光下,鸭子们也渐渐醒来了,唐宓打开鸭舍,鸭子们争先恐后一扭一扭地跑了出来。她背着背篓,赶着大白鸭进入外婆承包的那几亩稻田,几百只大白鸭很有秩序地、一扭一扭地跳到一望无际的碧绿稻田中嬉戏。

 唐宓忍不住笑了,只觉得自己置身大草原牧羊。

 唐家村种植水稻,一年二,鸭子几乎都是放在稻田中养殖的,白天就在稻田里吃虫子和杂草,晚上再赶回鸭舍里,回圈时喂一次就够。

 清晨是劳动的时节,村民们都笑着跟她打招呼:“唐宓啊,回来看外婆啦。”

 她自小在这个村子里长大,村民都很熟悉她。

 唐宓一边围着围栏,一边微笑回答:“是啊。”

 唐家村坐落于群山之中,山中泉水小溪无数,然后通通汇集到山下,形成了小河,河边杨柳青青,美丽非常。她背着背篓走到不远处的溪水边,取出外婆的衣服,把衣服泡在山泉的凹处,然后在岸边坐下来,顺便翻开英语词典背单词。

 隔壁的一婶戴着草帽从韭菜田里直起身来,笑着说:“果然是读书人,什么时候也不忘记看书啊。”

 “二婶。”唐宓出个大大的笑容,“多看看吧,我明年要高考了啊。”

 “你成绩很好,又不用担心‮试考‬,哪我家个笨娃,明年就要考高中了,现在天天玩,都不知道他能不能考上好点儿的高中啊。愁死了。”

 二婶家的“一娃”大名唐小刚,比唐宓小了两岁,和唐宓一起长大,两个孩子一直很是亲近。唐小刚并不是如他母亲所说是个“笨娃”,他现在在镇上的初中念书,学习相当不错。

 唐宓说:“小刚在家吗?下午的时候我去检查他的作业。”

 “那就麻烦你啦。”

 “没事的,二婶,您平时帮助外婆,我感激您都来不及。”

 “哎…”二婶放低声音,用一种隐秘的口吻道,“说起来,你在城里,见过你舅舅没?”

 “没有。”

 “你二叔不是在宣州城里打工嘛,我听你二叔说,你舅舅做官越做越大了啊!”

 农村人大抵不清楚舅舅是做什么的,也只能模模糊糊说一句“官”很大了。

 “二婶,舅舅的官再大,和我们都没有关系。”

 “你二叔说你舅舅现在可厉害了,出入都是司机接送,一帮人上赶着巴结他,很威风啊。你二叔根本不敢跟他打招呼。”

 唐宓没作声。她能想象一幕。

 “我们这些村子里的老乡亲,卫东看不上也没什么可说的,但他可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,对你外婆、对你,真是狠心啊。”二婶又叹了口气,几乎是自言自语般感慨,你家穷,你外公又病…你外婆拉扯两个孩子,吃了多少苦?你妈为了供他读书放弃了上大学呢…卫东现在翻脸不认人,真够让人寒心的。”

 听到二婶的叹气声,唐宓默然无语。

 “唉,也轮不到我来跟你一个小孩子说这些…我这做长辈的也不像话啊。”

 二婶说的事情,她很清楚。唐宓的外婆从来不是诉苦的人,家里的种种家丑也不会宣之于口,但小乡村里根本没什么秘密,人人都有眼睛,什么都看得清楚,什么消息也传得更快。她从小到大,都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。

 村子里的人看着祖孙俩相依为命,也是颇为感慨。若只是穷苦的话,倒也没那么值得同情,毕竟乡下的农民们,家境也都差不多,可唐宓家不一样,的的确确是出了一个人才的。唐宓的外公去得早,给外婆留下一子一女,外婆辛苦拉扯一子一女长大,吃苦受累供儿子唐卫东读书,考上了名牌大学。

 二十多年前,唐卫东大约是这十乡八村里最有名的年轻人,他生得一表人才,在这附近的乡村里犹如琼枝秀树一般耀眼,加上学习又好考入名牌大学,一时间被村里人引为榜样。

 有一个出息的儿子,村里人都以为,唐家现在终于时来运转,可没想到事情变了。

 唐卫东大学毕业之后很快结了婚,对方姓李,据说是很有名的某高官的女儿——当然,村民们不太可能知道高官是谁,但结婚之初,那个女孩在司机随从的护送下,金光灿烂瑞气千条地和唐卫东返回唐家村时,震惊了全村人。

 这也是她唯一一次出现在唐家村。接下来的事情不难想象,她只在村里待了短短几个小时,当天就返回了城里,从此,再也没有出现在唐家村。

 唐宓的外婆对此很宽容,儿媳妇出身太好,看到山村里的贫苦大概是被吓坏了——但是唐宓的舅舅在那之后,几乎也不回来看望母亲了。

 唐宓上小学的时候,舅舅还回过村子一两次,给老母亲送点儿钱。

 后来,再也没有出现在唐家村。

 然而,关于他的消息还是陆陆续续地传来。

 唐卫东大学学的机械专业,毕业之后进了一家汽车企业工作。有了夫人相助,唐卫东的仕途非常顺利,用了比别人更短的时间爬到了这家国企的高层。现在舅舅不过四十一岁,已经是一家资产百亿的汽车制造集团的一把手了。

 二婶还在絮絮叨叨,充感慨,唐宓已经没心情听下去了。

 村里人现在提起舅舅,大约是既感慨又鄙夷的。感慨来源于羡慕,在朴素的农村人看来,唐卫东现在这么出息是让人羡慕的,若是可能,村民们都希望跟着他沾点儿光。当然,村民们也知道这不可能,他连帮帮家中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和父母双亡的外甥女都不肯,更何况其他人?没能力帮忙是一回事,有能力却袖手旁观是另外一回事——所以村民们都说,只可怜唐宓外婆,辛苦多年,养了一只白眼狼。

 这就好比中了五百万的彩票之后才发现,自己丢了彩票。

 外婆从不对唐宓抱怨唐卫东的任何事,但随着唐宓年龄增长,根据她自己的观察,村里人的各种议论,关于舅舅的事情,唐宓也了解得八九不离十,在心中形成了自己的观念和想法——很多从农村出去的人,恨不得早早洗刷掉身上的农民印记,对于那些不够光彩的过去,都不愿意提及。舅舅就是做得比较干脆的一类人。

 在家里待了两天,唐宓又要回学校了。

 走的时候,外婆带着唐宓回了屋,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翻出一个小布包,慢慢翻开。

 小布包里有百元大钞,也有几十块几块几钱的零钞。唐宓知道,这每分钱,都是外婆用一滴滴的汗水换来的。

 外婆出三百块钱,递给唐宓。

 唐宓早就猜到外婆要做什么,只是笑眯眯道:“外婆,这是做什么?学校有给我助学金,一个月八百,我根本用不完的。”

 “马上就是十月份了,天气就要变了,你拿钱去买点儿衣服。”

 唐宓说:“我有钱买衣服的,我每个月还剩下钱呢,再说去年的衣服还可以穿的。”

 “每年都要买点儿新衣服才对。”

 “没事啦。”唐宓指了指自己的脸,大言不惭道,外婆,我像你,天生丽质,身材又好,穿什么都好看。”

 外婆没忍住,笑起来:“厚脸皮,哪有你这样夸自己的?”

 “我就是厚脸皮。”唐宓笑眯眯的,从外婆手里拿了一百块钱,剩下的两百又包回去。

 “外婆,钱你留着,给自己多买点儿好吃的。外婆你好好养着‮体身‬,别太累了,把鸭子卖掉一大半,养几十只就可以了。”她说,“舍不得用钱的时候,你就想啊,我还有个好孙女,以后要赚大钱的。我要活到九十岁,跟着孙女享福的。”

 外婆微微笑了,眼睛里都是光。

 “好啊,我记住啦。”

 回去和来时一样,在路边拦回嘉台县城的中巴车就可以了。和每次一样,外婆在田间对她挥挥手,看着她上了车才回去。

 外婆今年六十四岁,虽然板还直,但毕竟还是老了,背影佝偻,走路的脚步也不如以往稳健,踩在低矮不平的田埂上,有些蹒跚。

 就像每次离开时一样,唐宓从车窗里探出头去,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和外婆挥别。但汽车总是要走的,“呼呼”叫着拐了个弯,终于把唐家村甩在了身后。

 唐宓坐回位子上,慢慢红了眼眶,她怕人看到,默默把脸埋在了手心。 HamAzW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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